他沒有讓自己的公司上市——關于這點可有許多有趣的說法。據(jù)說有一次沙鋼已經(jīng)做完了全部的上市準備工作,可這時政府卻來勸說他,讓他把上市的機會讓給另一家更需要上市的國有公司,以幫助后者擺脫資金困境。沈文榮驕傲而傷心地說:“噢,原來上市的機會是給那些需要幫助的公司的,那沙鋼不困難,也不需要幫助。”自此之后,再也沒有關于沙鋼上市的消息。直到2007年,市場才傳來高盛意欲成為沙鋼戰(zhàn)略投資者的消息,高盛擬以66億元收購沙鋼10%的股份,這樣做的下一步當然是沙鋼的整體上市;2008年年底,沙鋼介入重組深陷虧損、假賬丑聞的ST張銅,后者與沙鋼同處張家港。
他沒有讓自己的董事會中坐滿來自各個國家、各大公司或各個知名投資機構的知名商人或投資者。他只是艱難地完成了公司的改制,同時讓公司的領導層三十年沒有發(fā)生變更。
他也沒有率領自己的公司完成那種“蛇吞象”式的驚人收購,如聯(lián)想收購IBM的個人電腦業(yè)務。他進行的最著名的收購發(fā)生于2002年,沙鋼購買了歐洲老牌鋼鐵公司蒂森克虜伯旗下位于德國多特蒙德的霍施鋼廠。在收購發(fā)生后,國內財經(jīng)媒體上流行的言論是,沙鋼可能購買了一堆破銅爛鐵回來。當然,事實并非如此。這樁2.2億元的收購讓沙鋼獲益匪淺。沈文榮把整個工廠都拆卸、打包,然后運回張家港錦豐鎮(zhèn)的沙鋼總部,讓沙鋼的產能躍升到1000萬噸?!督鹑跁r報》的記者金奇后來講述了這件事,將其視為中國崛起的一個標志性事件。
他的發(fā)型多年未變,臉龐倒是越發(fā)顯得黝黑如鐵。他可以是個好工人,也肯定能做個不錯的農民,因為他的一個顯著優(yōu)點就是勤奮?,F(xiàn)在雖已年過六旬,他依然顯得精力充沛,每天都在高速運轉之中。他說一口帶有濃重蘇南口音的普通話,每一次在臺上講話時,自己揮舞著手興高采烈,但第一次聽他演講的聽眾,多半會一頭霧水。他也不是媒體上的明星企業(yè)家。他極少接受采訪,幾乎從不拋頭露面,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不知道他和他的公司。
走在大街上,無人能判斷出他已經(jīng)是中國最成功的商人之一。在《財富》雜志剛剛公布的全球500家最大公司名單中,他執(zhí)掌的江蘇沙鋼集團成為惟一入選的中國大陸民營企業(yè),排名第444位。在2008年獲得這一殊榮的是聯(lián)想集團,當年排名第499位,那也是大陸的民營企業(yè)第一次躋身《財富》500強。不同于沙鋼和沈文榮,聯(lián)想和柳傳志在中國家喻戶曉,在國際上也早已被視為中國的標志性公司。但是在這一次的《財富》500強公司評選中,遭受金融危機沖擊的聯(lián)想?yún)s未能入選。而這家身處江南小鎮(zhèn)的鋼鐵公司,卻在無聲無息間成為中國最大的民營企業(yè)。
這個低調而神秘的中國商人能夠激發(fā)起多少人的好奇心和猜測!當他第一次被列入《福布斯》雜志的中國富豪排行榜時,他憤怒地說,自己上了“資本家的黑名單”。但在2009年,中國大陸的商業(yè)雜志《新財富》又將他推上了中國大陸首富的位置——根據(jù)估計,他的身價可以達到200億元。而且,毫無疑問,如果沙鋼在未來成功地整體上市,沈文榮的身價還會更高。要知道,這可是一家總資產1100億元的公司,雖然2008年鋼鐵業(yè)的形勢令人憂慮,沙鋼仍然擁有1452億元的銷售收入。不過現(xiàn)在的沈文榮已經(jīng)不像當時那么憤怒了。他看著我的眼睛大笑道:“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他決定忽略此事,不向其投入絲毫的精力和注意力。他不會開車,隨身也不帶錢——多年前有一天,沈文榮出差回來,沒讓人接,打了個出租車,上車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沒帶錢,幸虧司機辨認出他是沈文榮,才避免了尷尬。沈文榮有時也樂于開一些關于財富的玩笑,他會對自己身邊的人發(fā)感慨:“我算什么富豪啊,都是些固定資產。那些跟沙鋼做貿易的商人才是真正的富人,說拿出十個億,馬上就能拿出來,全是現(xiàn)金。”
二
他龐大的鋼鐵帝國位于長江之畔,就算只是走馬觀花地開車繞一圈,也需要兩個小時。工廠中交錯著水道和鐵路。縱橫在鋼鐵廠空中的繁復的管道中游走著水、煤氣和水蒸氣。在這里,鋼鐵的魅力無人能夠抗拒。僅僅是看到高大、空曠的車間里,閃著火苗色澤的鋼鐵在一道道流水線上快速移動,就足以讓人心醉。人在其間是渺小的,穿著暗紅色工作服、頭戴紅色安全帽的工人站在一排排的機器之間操作,像祭司站在威風凜凜的天神之前。
這十年來,不少試圖走重型化道路的中國民營企業(yè),大都飽經(jīng)風霜,甚至無奈折戟。其中最著名者,當數(shù)距張家港一個半小時車程的常州鐵本。戴國芳的命運直到今天還會牽動中國人的神經(jīng)??墒巧充摵蜕蛭臉s卻沒有因為重型化而陷入困境,沙鋼一直是中國最大的民營鋼鐵企業(yè)之一,并不斷斬獲勝利的成果,它先是成為蘇南企業(yè)的旗艦,隨后成為整個中國民營鋼鐵企業(yè)的龍頭,現(xiàn)在已是中國最大的民營企業(yè),也是全世界最大的500家公司之一,它主要考慮的已經(jīng)不再是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
他的商業(yè)智慧源于何處,他為何能夠取得如此的成功?我曾經(jīng)拿這個問題詢問我遇到的數(shù)名張家港市政界人士。他們都將沈文榮的成功之道歸結為沈的長袖善舞。他有處理各種復雜關系的天分。所有描述他的文章幾乎都會提到他的紅頂生涯,他曾經(jīng)官至張家港市政協(xié)主席和市委副書記。但是沈文榮卻在我面前駁斥了這一說法。在沙鋼總部的會議室內,他說自己從未從政,一直在公司工作;他連自己所在的政府辦公室的鑰匙也沒有,也從未踏入過那里。他僅僅享有紅頂之名。當然,他對自己處理各種關系的能力給予極高評價。他認為這也是沙鋼成功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他是此中高手。他游刃有余。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每天要工作多長時間。在早些年,每天早上六點半剛過,他就會站在自己的工廠門口,跟每個進入工廠的工人打招呼,當面向每個干部布置工作?,F(xiàn)在,雖然他已不再這么做,但他可能仍是沙鋼最勤奮的人。他的秘書說,“從我的工作時間就能看出沈總一天大概要工作多久”。每天早上6點鐘左右,他的秘書就會開車到沈文榮家樓下接他,然后他要在6點半到達辦公室。有時候,晚上11點多他們才能一起離開辦公室。不斷有人到沈文榮的辦公室來找他。“一個普通工人要想見到沈文榮也很簡單,只要每天早上到他的辦公室門外等,肯定就能見到他……要想見沈文榮,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就去他的辦公室門口排隊等著就行了。排隊的人里有廠里的干部,也有要找他訴苦的普通工人。排到了就說幾分鐘話,迅速把問題解決。”沙鋼的一位工作人員說。《金融時報》的記者正是用排隊的辦法采訪到沈文榮的:“透過一道玻璃隔墻,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坐在辦公桌邊,仔細看文件。幾個職員手里拿著文件,在一旁排成一隊。每人到他跟前,這個大個子就抓起文件,仔細研究一會兒,用低沉的喉音發(fā)指示。這一定是沈文榮。我走過去,排上了隊……我等了幾個月的人幾乎就在咫尺之遙,我是不會被打發(fā)走的。”
只要不在國外出差,他每天的時間就是如此被分割的,此外他每周至少會巡視自己旗下工廠中的一家。在和他見面之前,我突然接到通知,說要改變會面地點,因為一位不速之客正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外等待接見,而他不大想見這位客人,于是,這位中國的頂級富豪、鋼鐵行業(yè)最有權勢的人之一,匆匆從辦公室溜出來,搭乘電梯下樓——諸如此類聽上去不可思議的事情正發(fā)生在沈文榮身上。之前到過他辦公室的人都吃驚于他辦公地點的簡陋,現(xiàn)在他是換了一個比較氣派一點的辦公室,可是他的生活方式卻并未改變。這棟被命名為“科技樓”的辦公樓高85.99米。同進入500強相比,沈文榮更為迷戀的是持久之道,似乎他也因此而對“9”有了特殊的情感,沙鋼在汶川大地震之后捐出的第一筆善款總額為8136萬元,8加1是 “9”,3加6也是“9”。在前樓的頂端有一個鍍金的葫蘆,這是沈文榮自己提出的設計想法,“科技樓”這三個字也由沈文榮題寫,字體清雋,不見霸氣。在他辦公室所在的9樓,從每一扇窗戶望出去,都能看到沈文榮鋼鐵王國的一角,初次來訪的客人,不被眼中所見的情景撼動,基本是不可能的。樓的走道內懸掛著書法作品,其中一幅上寫著晚唐名士皮日休的話 “窮不忘操,貴不忘道”——中國士大夫的情結如今被商人奉為道德準則。沈文榮也正頑固地守著自己的“道”,這“道”中混雜著“產業(yè)報國”、“待工人如子弟”、“做生意恪守誠信”等理念。沙鋼四處懸掛的安全標語是:“我不傷害自己,我不傷害他人,我不被他人傷害”,其實從我們的談話來看,這也正是沈文榮在商業(yè)上一貫堅守的原則和他的生存之道。
三
成為《財富》500強公司,無數(shù)的中國公司曾經(jīng)將此作為發(fā)展目標。但是沈文榮卻并未對沙鋼成為世界500強之一表示出過多的欣喜。得知這一消息時,他正在國外出差。“在去年年底的時候,我們就估計,如果沒有重大的變化,不管《財富》是不是把我們列入世界500強的名單,僅僅從數(shù)字來看,我們已經(jīng)是500強企業(yè)了”,在“熱烈慶祝沙鋼成功躋身世界500強”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沈文榮說,“我們真正的目標不是進入500強,而是打造百年老廠,成為世界上最有競爭力的鋼鐵企業(yè)之一。我們考慮的是這個問題。”他更向往的是“基業(yè)長青”的中國式表達:百年老店。
后來,在他的黑色座駕上,我從前座扭頭問他,如果2010年沙鋼未能進入世界500強的排名,他是否會感到失落,他再一次表示了自己的淡薄:“現(xiàn)在進入500強,并不是說你會一直待在那兒。而且,進入500強,只是說明你的某些統(tǒng)計數(shù)字達到了它的標準。500強里面也有一些公司盈利水平不好,甚至不賺錢。所以要正確認識,不是說進了500強你就真的很強了。”
他針對各種問題簡單地表達了觀點,點到為止,絕不多言。比如鐵礦石談判,“鐵礦石談判的問題出在我們自己內部,而不是外部,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發(fā)展鋼鐵企業(yè)都是空話”;又如成功之道,“不管做鋼鐵,還是其他行業(yè),對一個企業(yè)的領導人而言,都要當成一個事業(yè),千方百計地把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把它做好。不能做的事要謹慎”;又比如如何度過金融危機……
他詳盡地剖析了沙鋼和寶鋼的差距,他的坦誠令人驚訝。“我們和寶鋼的差距主要在四個方面”,他說。第一,寶鋼的技術創(chuàng)新能力強于沙鋼,它的人才儲備要優(yōu)于沙鋼;第二,寶鋼的產品結構更加豐富,沙鋼在鋼鐵衍生產品上還不如寶鋼;第三,寶鋼的資產結構也更為合理,由于沙鋼受限于融資渠道,寶鋼的債務負擔要比沙鋼輕;第四,寶鋼從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進入國際原材料市場,它和國際三大礦石公司都有長期合作關系。“而我們從21世紀初才逐漸進入,我們對國外資源的控制和利用不如寶鋼。”不過在和我的單獨談話中,他馬上就否認自己會把寶鋼作為一個競爭對手,或者自己想要超越寶鋼。
四
當我在人群面前問他,沙鋼未來可能遇到的最大風險和不確定性時,他重新表現(xiàn)出一種語焉不詳?shù)闹腔郏?ldquo;最大的風險應該是政策上不太明確。這是最大的制約。不等于有政策就有平等。我只能講到這里了。”說完之后,在新聞發(fā)布會上,他側了一下身子,讓目光躲過面前的攝像機,穿過人群,緊盯著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只能講到這里了。”
后來當他坐到我對面時,他直視著我的雙眼,每說出一句話似乎都希望看到我的回應,讓人覺得即使是短暫的目光游離都會讓自己難堪,都是一種冒犯。而我也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已經(jīng)發(fā)福,走起路來也不那么有力。他的面孔也不再像早上我從遠處看到他時那樣堅硬如鐵。但是,從他的臉上我仍能看出他早年時的辛酸、常年以來長時間的工作、中年開始享有的絕對的權威和尊重,以及日益純熟的處理各種關系的手腕和智慧。所有這些東西都交織在他的臉上。在他說話時有時我分不清楚“我們”和“我”的區(qū)別,“我們”和“我”似乎是一回事,他有時甚至會說出“我們讓我如何如何”這樣的句式。但千萬不要以為他在這里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朕即國家”和“我即公司”的傲慢,更準確的理解應該是,他長期在使用集體主義的思維方式進行思考和表達。他的態(tài)度和藹可親,宛若鄰家長輩同隔壁小子談話,但是據(jù)他的下屬說,他和自己的高層談話時,從外面能聽到桌子被他拍得砰砰作響。
我也曾翻檢我頭腦中所有偉大商人的形象,看他們是否和沈文榮的形象有所契合:他是類似于安德魯·卡內基那樣的清教徒,推崇節(jié)儉,但在慈善事業(yè)上毫不吝嗇;他和亨利·福特一樣,在事業(yè)上崇尚簡單而偏執(zhí)的哲學:認真工作、認真工作、還是認真工作;他和老約翰·洛克菲勒一樣低調勤奮,早年經(jīng)歷貧困……但是他又和所有這些商人都不同,因為他生活在現(xiàn)代的中國。他從未像那些大亨那樣,擁有過的超出商業(yè)領域的巨大影響力;那些人也從不像他這樣擁有極其高超的處理各種關系的能力。他總是試圖將自己隱身于暗處,不希望表現(xiàn)出任何自我的雄心。他從不提偉大,他言詞中表現(xiàn)出的最大雄心就是無數(shù)中國公司都提到過的 “百年老店”。在我們談話的開始,我就問他是否想過,自己會被歷史——如果有這個東西的話——如何提及,他簡單地打發(fā)了這個問題。在總結沙鋼為何能夠長成如此龐大一個公司時,他倒是毫不謙遜,那是因為“幾乎所有機遇我們都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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