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爾多斯人愛說“羊煤土氣”,這是讓鄂城揚名天下的四種本地資源,同音的成語恰是鄂城人翻身感的巧妙寫照。造化免去了艱辛的奮斗,讓失地農(nóng)民一步踏入富人階層。生活依舊單調(diào)原始,乏善可陳。但無人在意這些,人們說這是鄂爾多斯最好的時代。
蓋房
上灣人拿到巨款后的第一反應(yīng)是——蓋房子。每個人動輒蓋上十間二十間平房底商,然后全部出租。一撥撥外來的淘金者承租了這些房屋。一間只有20平方米的出租房,一年租金是三到五萬塊錢。而當時蓋房子的成本才幾千元。王沂在1996年給自家親戚算過,光一年房租就能收9萬多?!澳菚r候大家會覺得這是一個巨額的財產(chǎn),特別劃算?!?/p>
三十年以前,俞明義與所有農(nóng)民一樣。他所有的資產(chǎn)均由那100萬的占地補償款,一路翻轉(zhuǎn),變成如今的三千萬。但他遠不是上灣最富的人,按他自己的話說,“只能是中等水平”。有經(jīng)營得更好的,已經(jīng)家產(chǎn)過億。
方圓不到5平方公里的上灣,清晰保留著三個時代的分布格局。俞明義住的宿舍樓已經(jīng)有十多年的歷史,在上灣地區(qū)這差不多已算是最好的房子。這里保持著1990年代的風貌;宿舍小區(qū)外的街道,還有農(nóng)民們當初拿到補償款后蓋的平房,是上灣的1980年代;再往外走一點,山頭,荒漠,那就是1980年前農(nóng)業(yè)時代的上灣了。
錢買成底商繼續(xù)生錢,放高利貸繼續(xù)生錢,所有的錢都讓它流動起來。俞明義手里真正可支配的,大約只有一二十萬。但放出去的錢卻一直在掙錢。
在上灣,即便是熟人,也不會像溫州人一樣,組團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炒房,炒熱后集體出手。他們只會在東勝和康巴什炒房。信息溝通的方式是——一個人對另一人說:今天我在哪哪買了個便宜房子,你明天也去買吧。
上灣人沒有“團購”,他們忌諱讓別人知道自己到底多有錢。即便在家族聚會場合,人們也不會談?wù)撟约旱耐顿Y詳情。他們會說起哪兒有房子賣,會說我在那里買了房子。但是買了一套,還是一層,還是一棟樓,無人知曉。
放貸
與愛做實業(yè)的溫州人相比,鄂爾多斯人似乎對繁復(fù)的制造工序缺乏興趣,他們更喜歡古老而簡單的放貸游戲。在這里,幾乎人人都放高利貸,因為它來錢快。以100萬為例,一年利息三分利一年就是36萬的利息,利息又可以放出去做本,滾起來大約兩年半就回本了。就算本金回不來,利息能付清也可以了。很多人手頭上一兩萬也會放出去,導(dǎo)致家里并沒有存下多少錢?!叭绻X沒生錢,他會坐立不安的?!?/p>
鄂爾多斯的高利貸有兩種途徑,一種職業(yè)的典當行,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很多變身為貿(mào)易公司或商貿(mào)公司,王沂介紹,掛著這樣招牌,里面又沒什么人上班的,肯定是放高利貸的。典當行賺差價,2分進來,2.5分放出去。更多的是通過親戚朋友,利息比典當行價格高一些。多數(shù)的錢到了房產(chǎn)開發(fā)商、建筑商、工程承包商等人手上。這是大興土木的鄂爾多斯最活躍、也是最急需資金的行業(yè)。
這些時時刻刻流動的資金大多在鄂爾多斯范圍內(nèi),甚至不會出上灣。錢只在熟人之間流轉(zhuǎn)。上灣人的高利貸只放給最信任的人——家族內(nèi)的親戚、同學、朋友。這是個處處依賴關(guān)系的世界,借貸的風險因基于血緣關(guān)系的信用而大大降低。無論是那種放貸方式,幾乎都沒有什么保障,不會拿房產(chǎn)證做抵押,所有人都靠信譽生存。 雖然2009年出過石小紅案,但鄂爾多斯人仍然對信貸市場充滿樂觀,他們相信親戚同學朋友不會騙他們。
麻將
這里到處閃耀著財富的光芒,道上奔波的質(zhì)感厚重的名車,林立于路邊裝飾一新的高樓,鄂爾多斯人最引以為豪的是這個城市的治安。
但人們亦承認這個城市的硬傷:服務(wù)行業(yè)的粗糙,和精神生活的貧乏。走在最繁華的街道上,也極難找到書報亭和書店。盡管這里的生活成本,已達到國內(nèi)一線城市的水平。
在鄂爾多斯市東勝區(qū)西南角楊家渠有個新園小區(qū),這個占地66公頃、建筑面積約50萬平方米的大型住宅小區(qū)里,住有幾千名回遷的拆遷戶。
四月的一個禮拜五上午,小區(qū)里陽光和煦,幾個中年人湊在一塊聊天。他們的衣著并不講究,或者說有些邋遢,神情輕松而慵懶。一輛閃著賊光的奔馳從他們身旁快速駛過,掀起一陣塵土。人們側(cè)目望去,車尾上的標語頗為張揚:走牛逼的路,讓傻逼們說去吧!
他們沒有工作。在2006年拆遷住進小區(qū)以前,他們是祖祖輩輩勞作于此的農(nóng)民。完成拆遷后,每戶至少獲得一套住房,以及幾十萬到幾百萬不等的補償款。
拆遷評估是個巨大的黑洞。按照沒有公示的標準,各戶經(jīng)評估得出的補償金額相差懸殊。當?shù)厝苏f起高家坡,以前是每天晚上要看著電表點燈的窮地方。在征地時,很多人家緊急裝修房屋,連豬圈都用瓷磚貼出來。
居民楊虎城告訴南都周刊記者,這里的住戶里,八成人不再工作。他們每天的活動是:吃飯,睡覺以及打麻將。
麻將館多開在居民樓里,門上并不掛牌,但居民們都知道位置。一位來自準格爾旗的中年女人挑了間位于一樓的兩居室,自己住一間,另一間作麻將室。麻將室不大,只能坐下兩桌人,來的都是常客,且多是固定的四人組合。她說,像這樣的麻將館,小區(qū)里有幾十家。
下午三點,快活的喧鬧聲傳到門外。一個桌上匯集著80后、70后、60后以及50后的老中青三代,他們粗暴地將麻將牌推進麻將機中間的黑洞。另一桌上坐著幾位上了年紀的女人,一位手上戴了兩顆金戒指,另一位脖子上掛粗粗的金項鏈,顯得皮膚晦暗無光。
楊虎城指著一位觀戰(zhàn)的平頭中年對記者說:“他放高利貸,一年利息就能收70萬。你說他還出去工作干嗎?”
差距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靠放貸度日。鄂爾多斯人愛把“羊煤土氣”四個字掛在嘴邊,那是他們引以為豪的四種資源,諧音的成語頗能概括他們的感受。說起“人均GDP超過香港”的典故時,他們會露出中獎后的表情——不是我囂張,撞大運沒辦法。
他們坦誠這輩人趕上了好時候,承認本地人的懶散以及與外地人在勤奮和精明上的差距。前農(nóng)民們曾經(jīng)湊在一起,認真分析過前途問題:做生意,腦子不如外地人精明;當出租車司機,沒文化考不到上崗證; 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不復(fù)存在,而進城打工又嫌累且掙錢不多。一位曾經(jīng)的打工者說,他想繼續(xù)回工地工作,但工地招人時都喜歡找河南、陜西等地的民工團隊,卻不愿招單個的個體。“外地人能吃苦,把我們本地的都排擠掉了?!?/p>
也有人做過其他嘗試。拆遷之后,生于1973年的呂建明與妻子在東勝城里開了家服裝店?!爸毁u幾十塊一件的衣服,再高檔的咱也不懂?!鄙庖恢辈粶夭换穑瑑煽谧訌姄瘟巳?。最后算了下賬,發(fā)現(xiàn)賠進去五六萬,沮喪關(guān)張?!斑M貨渠道不行,一換季衣服就爛箱底了。咱是農(nóng)民還是不太懂這些?!?/p>
河南人任孝景已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七年。“這邊缺技術(shù),這種需要動腦子的事情很多都是外地人在做?!彼诔菛|開了一家電器修理店,相比周圍幾家理發(fā)店、糖煙酒店走馬燈般更換租戶,他很自豪一技之長讓自己在這個城市里生存下來。
亦有拆遷后少數(shù)繼續(xù)打工的人。一對年輕的夫婦告訴記者,他們的存款在二十年內(nèi)是夠花的。但是他們兒子以后要結(jié)婚,要給他蓋房子(或買房子),所以還得每天開著車上離家20公里的建筑工地做瓦工,掙150元一天的工資。他們的兒子今年才四歲。
跳出了農(nóng)門,當上了業(yè)主,戶口本上卻還是農(nóng)村戶口。你到底是農(nóng)民還是城里人?“我不知道。兩個都不是,我也說不清我到底是啥?!眳谓髡f。
“我認為生活方式上沒什么區(qū)別。”呂建明半躺在自家巨大的沙發(fā)上,以一種自嘲和無所謂的口氣說,“除了冬天不用燒煤取暖,吃水不用從井里手提之外。”
他曾經(jīng)也是工地上的一個電焊工,如今已然失業(yè)三年?,F(xiàn)在每天的工作,便是開車送女兒上下學。
虛榮
外面?zhèn)髡f鄂爾多斯“人傻錢多速來”,王沂覺得這樣說的人“完全不了解鄂爾多斯”?!罢嬲亩鯛柖嗨谷顺菓?yīng)酬,不會花太多錢在吃上,他們會在家里做飯?!?/p>
但鄂爾多斯人又極好面子。今年3月,王沂有個本家爺爺過世,家族里的“闊佬們”都回來了,開著各種豪車,“穿得卻和農(nóng)民沒任何區(qū)別,真的是非常之土。你別說LV,就是杰克瓊斯、森馬,他都不知道。頂多就認識一個雅戈爾之類,因為電視上有。”
王沂有個表弟,在新疆開了一家煉油廠。來北京出差還會坐地鐵,住地下室?!暗诙鯛柖嗨挂欢ㄒ_陸虎,他不算有錢的,但一定要看起來特別有錢。這些都是裝出門面,在鄂爾多斯就是這樣:你也許就是住一個車庫,但是你必須開一個好車。不然沒人跟你談生意。”
王沂現(xiàn)在在北京工作,有個同學來北京玩。兩人去崇文新世界逛商場,那位同學要買個包給老公。王沂領(lǐng)她看了很多國際的牌子,從LV到登喜路,同學一直搖頭。最后,她挑了一個金利來,非常滿意?!安皇清X的問題,而是買別的牌子大家會說那是假貨,因為鄂爾多斯不賣這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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